91、第九十一章(2/2)
宴清对着容祈点点头,便要转身离开。
“宴清。”
容祈突然出声喊住他,漆黑的眼珠在漫天黑暗中灼如墨玉。
“明日是最后一版朝夕小报,事成之后,我会关了小报,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会悉数封口,子孙后辈也将不再踏入皇城一步……”
他的眉眼如水墨上最为精致的一笔,浑然天成,即使背后的烛光被风逐渐吹灭,即使黑暗不知不觉逼近,但依旧难掩其心中波澜,眸光之深,在阵阵撕破皇城的闪电中,越发衬得眉目深邃到耀眼。
可他的声音,依旧镇定自若,在呼啸放肆的夜风中清晰坚定。
“我希望你能记住当日保证之话。”
“百姓为心,饱我愁无。”
宴清回头去看他,衣摆飞扬如鸿鹄展翅,翻飞旋转,宛若凭空而去,虚风而飞,但冷淡傲然的眉目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岿然不动,沉默淡然。
他对外一向这般模样,不动声色,不畏成败,高高在上的宴家大郎君天生就该翱翔于天际,俯视苍生,却又不带一丝感情。
这样的人,这样的事情,明明只差最后一步,容祈只觉得自己站在惊涛骇浪的浪尖,不论结果如何都要被淋个浑身激灵。
他不知道,当年韩相在做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时,是不是如同他一般孤注一掷,时时战栗。
狂风猎猎,闷热但潮湿的夏风在深夜,在雷电的加持下越演越烈,穿过两人两步之近的距离,带来的是近乎令人窒息的暖风。
所有成功都近在咫尺,舆论喧嚣到顶端,文臣武将早已站队,应天府兵是最好的后盾,可容祈依旧满心不安。
他选择宴清是想要给百姓带来盛世,是衣食无忧,是路不拾遗,是国泰民安。
这个选择太过沉重,让他时常站在深夜徘徊,彻夜难眠。
“郎君。”
“宴同知。”
两个惊讶的声音突然交错响起。
容祈神色一动,立马侧开身子。
夜风下的宴清双手拱起,折腰长拜,衣摆就像弱不禁风的树叶随风飘动,可他的脊梁又像最为坚韧的翠竹,韧而不弯,苍苍尽节。
“为国不忘民。”
容祈盯着那双修长白皙,骨节分明的手,最后缓缓收回视线,后退一步,单膝跪在地上:“心随长风,望君万里。”
顾玉信阳也紧跟着跪在地上,低头沉默,只剩下宫灯摇曳,似乎如人切切低语。
“起吧。”宴清直起腰来,又是往日里矜贵傲气的宴大郎君,“要下雨了。”
两人想看无言,最后各自转身离去,衣角随风而动,又各自没于黑暗中。
夜色漆黑,游廊宫灯只剩下依稀明亮,黑暗笼罩着整个临安,可依稀总有一点微光在黑夜中亮起。
一声悠悠打更长响。
——子时了。
容祈半睡半醒,总觉得不安心。
暴雨终于在狂风闪电中如约而至,容祈一个激灵,瞬间清醒过来。
“世子。”抱剑睡在角落边的顾玉倏地一惊,“怎么了?”
“几时了。”
“子时快过去了。”
“袁令还没消息?”
顾玉沉默,随后轻轻嗯了一声。
“同知,门口有一个小黄门扣门,说要寻你。”大雨敲击着青石板,声音隆隆,几乎要没过人的声音。
容祈眼皮子一跳。
“请进来。”
进来的小黄门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,整个站在原处就在滴水,那人一见到容祈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声音发抖。
“奴才是,是萧贵妃身边的羽生。”小黄门连着舌头都在发抖。
“抖抖索索做什么,要说什么还不如实说来。”顾玉手中长剑一动,厉声呵斥道。
那人浑身发抖,也不是冷得,还是吓得,话更是说不清楚了。
容祈捏了捏胀痛的额头,摆手示意顾玉后退,出声淡淡问道:“萧贵妃让你来寻我做什么。”
“应,应天,应天府……”那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,“有变。”
酝酿了许久的惊雷劈天而下,瞬间照亮昏暗的房间,整个屋子都被劈亮,照得容祈脸色阴沉如鬼魅。
“你,说什么。”他目光如刀,钉在那小黄门身上。
小黄门吓得越发厉害,只是重复说着:“有变,有变。”
“世子。”门口,有一人冒雨跑了过来,整个人宛若一只狼狈的落汤鸡。
摇摇欲坠的宫灯,忽暗忽明的烛火,照得那人脸色阴鬼惶然,他身后有一人背着一动不动的人,剩下两人只能扯着油布给人挡雨。
“袁虎贲找到了。”
那人后退一步,那张脸更是落在黑暗处,只能看到微动的嘴角被圆晕照亮,一张一合,却听的人如雷轰顶。
“……被大魏刺客追杀。”
“容祈。”
今夜大雨磅礴,声震如雷,连着走路都是艰难,可人却是接二连三走了进来。
“祖母的暗卫带信来了。”
宴清冒雨而来,浑身被狂风暴雨淋得湿漉漉,端方如玉的大郎君狼狈地出现在大门口,衣摆上大团大团血迹在大雨冲洗下依旧鲜艳,突兀地染在靛青色的衣摆上,在摇曳的烛火中格外刺眼。
“大魏十万大军取滩州,顺清流,最后在太平县突袭建康,五万包围建康,之后另取五万直取应天。”
容祈抬眸,看着站在门口的宴清。
大门敞开,大雨大风吹得屋内烛光忽暗。
“祖母围魏救赵,把应天府五万府兵带去突袭颍州,如今城中只剩下五千士兵,能撑十天。”
宴清踏了进来,刚一进入就带来湿漉漉的水汽,屋内只剩下小黄门惶恐压抑的哭声。
耳边是滚滚雷声,忽明忽暗的天照得人心中惶惶不安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情。”
容祈的声音在风中格外飘忽,倒映在瞳孔中的烛火只剩下一小截光亮,亮得惊人。
“七月二十。”
——只剩七天了。
容祈的目光落在一旁恨不得蜷缩在一起的小黄门身上。
那小黄门把头磕得咣咣直响。
“萧贵妃如何知道?”容祈的声音格外平静,却又能感知道平静下波涛。
“是,是,中贵人偷偷说的。”小黄门吓得肝胆俱裂,再也不敢耽误时间,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,“就在贵妃给官家送解暑汤时偷偷递的字条,贵妃辗转反侧,今夜压不住这才……”
“你说,官家早就知道了?”宴清站在烛火侧,侧首低头,缓缓问着。
小黄门不敢说话,只是继续磕头,额头都冒出血来。
事到如今,所有事情都豁然开朗。
西南西北战事根本就是有备而来,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逼死应天府。
一个襄阳还是不能让燕舟从狭隘的心中醒来,现在他更是要为了权欲,要逼死应天。
外面是大雨倾盆,打在青瓦上听的人心中发憷,可屋内却又安静到只剩下小黄门抽泣声。
“我去西南游说分化。”宴清在沉默中咳嗽一声,颧骨冒出莫名的红意,“西南不发兵,你带两浙府兵亲自驰援应天府。”
容祈侧首去看他,眼波微动。
宴清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,摇了摇头,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,甚至是命运由天的淡然:“当年宁将军的棺椁送回临安时,我便告诉自己那是襄阳十万百姓的亡魂。”
屋内瞬间安静得连落根针都听得到。
“这个陷阱,就算不是为了祖母,为了阿宓,为了应天府八万百姓我也要跳。”
“襄阳的血还未干。”
“若是……败了,便败了。”
宴清的眉目被笼罩在烛光下,那神情好似庙宇高殿上高高耸立的佛像,带着一丝悲悯,更多的是释然无畏。
“户部尚书李弥、侍御史郑中、给事中勾龙渊、谏议大夫李朝谊,是否可信。”容祈摸着手中的香囊,轻声问道,“在我们都不在临安的时候。”
宴清沉思片刻,点头:“都是当年韩相留给祖母的人,也是第一批投诚的人,近五年的相处,可信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便送宴家一份大礼。”
容祈垂眸,淡淡说着:“至少能保一月安宁,西南一定,你须回来主持大局。”